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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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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章

宋白硯眉間蹙出一道川字,緊盯住了楊誠。後者不知是不是心虛,避開了對視,卻並不改口。

宋白硯一時怒極。

這楊誠摸透了蘇懷月的性子,先道德綁架將女兒托付於她,再以這樣的要求將蘇懷月推上風口浪尖!

首先,不能確定楊誠會不會真將與前朝太子的聯絡方式告訴蘇懷月。

其次,就算楊誠說的是真的,可再經由蘇懷月之口說出來,皇帝又會不會信?要知道蘇家原來可是同前朝太子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啊!

最次,就算皇帝暫且相信了,派人用這消息去抓前朝太子。倘若抓到了還算好,可倘若沒抓到呢?

宋白硯不敢想象屆時蘇懷月將在皇帝跟前如何自處,皇帝又會怎麽看待蘇懷月!

他橫眉怒看著楊誠。

當真好一招禍水東引啊!幾乎將所有風險都轉嫁給了蘇懷月。而他自己在達到目的之餘,還能留個忠於舊主的好名聲。

畢竟他只是將消息告訴了蘇忠文的後人,而非賣主。至於蘇懷月說不說,那就看蘇家的骨頭硬不硬了。

就算消息走漏,那背叛舊主的也是蘇家,是蘇懷月!

宋白硯被氣得胸膛劇烈起伏,強行拖住蘇懷月往外頭走:“阿月,這般恩將仇報之人還有什麽好管的,走!”

蘇懷月的註意力還留在方才知悉的消息上,腦子裏混混沌沌。到底也是力氣不及宋白硯,終於被強行拖了出去。

崔妄看著兩人背影消失,終於是松了口氣,沖著楊誠冷笑道:“你找的下凡觀世音已經走了。本官可勸你抓緊時間開口,莫教本官失了耐性,你女兒的下場可就難說了。”

楊誠卻篤定道:“她會回來的。”

在崔妄不耐的鞭打中,他帶血的目光重落回到蜷縮在地的女兒身上,心中悲涼。

瑛兒,這是爹爹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了。

*出了刑部大門,宋白硯沒有停留,徑直將蘇懷月帶回了家。

他此刻很有些後悔。

本是想借楊誠的下場提點蘇懷月,讓她對皇帝保持敬畏與距離,卻不料這楊誠憋著這麽大一團壞水,將蘇懷月更引入另一場風波之中。

他對蘇懷月與前太子究竟有什麽淵源並不知曉,但想起蘇懷月那日淩亂的落筆,試探的詢問,仍不免深深嘆了口氣。

回到府中,蘇懷月也不說話,那雙黑而亮的眸子只管靜靜地盯住了宋白硯。

宋白硯則沒有絲毫動搖地對視回去。

師生二人一裏一外,誰也沒說話,可誰都知道彼此想說什麽。就這樣隔著屏風沈默無言地對峙著。

不多時,宋白硯暗中吩咐青竹找的兩個武婢到了門外,他起身徑直道:“阿月,你累了,這段時間便在府裏好好休息罷。”

兩個武婢繞過屏風,不容拒絕地挾住蘇懷月往閨房送去。

臨進門時,蘇懷月回頭,見宋白硯衣冠齊整立在廊下。

花木葳蕤,陽光明亮,帶著綠意的陰影灑落在他一身月白色的袍上,於風中輕輕搖晃。

他如玉石一般溫潤生光,亦如玉石一般堅不可動。

蘇懷月猶帶著不甘心,問:“先生,你去哪兒?”

宋白硯一字一句回她:“入宮請罪,消除天子疑慮。”

蘇懷月默然,轉身入了房。

端坐在窗前,她腦海中不可抑制地回憶起從前的往事。

她年幼失母,八歲時父親又受令將往幽州督軍,憂其無人照顧,便將其帶入宮中。

那是她第一次入宮,便深得明昭皇後的喜愛。往後一年,便被皇後當做半個小公主一般放在宮中仔細教養。

她自然知道爹爹也愛自己,可有些少女心思,她沒法同爹爹說,潛意識裏便只將皇後當作自己母親那般依賴傾訴。

明昭皇後子嗣稀少,唯一的孩子便是元佑安,比她小兩歲,自那以後便常愛跟在她身後奶聲奶氣地叫“阿姐”。

她受明昭皇後恩澤,再往後七年時光,只將元佑安當做親弟弟那般仔細愛護。

元佑安並非是個令胤思宗滿意的兒子。他羞赧,怯弱,喝藥的時候眼巴巴望著她,期盼她偷偷給他帶麥芽糖。

在綠石書院的時候,他也不會在課堂上大大方方提問,只在課後聲若蚊吟地問她:“阿姐,這句話是什麽意思?”她常常要貼他很近,才能聽見他細微的聲音。

但他也偶爾會有令人眼前一亮的一面。那是在談到靺鞨人的時候,他會用前所未有的篤定語氣說,“總有一天,我會將他們全都趕出去!”

為此,他在校場訓練的時候從不會像其他皇子那樣偷懶,訓練量也總會比其他兄弟多上好幾倍,受了傷也從不去胤思宗跟前哭慘來逃過下一次考核。這大抵也是父親喜歡他的原因。

那時元佑安眼中閃爍無比堅定的光芒,令蘇懷月在心中深信,他總有一天可以做到他說過的那一切。

可命運總是無常。還未等他長成一個足夠成熟的青年,蕭聽瀾的鐵蹄就踏破了宮城。如今不再需要他將靺鞨人趕出疆域,需要的是他的人頭來安撫天子懸置的心。

三年前改朝換代之際,蘇懷月不過是個十五歲無力的少女,被父親關在家中,眼睜睜看命運的洪流無情碾碎少年。

如今她成長了許多,亦比曾經更多了幾分力量,上天再次將一個機會放在她的眼前。縱使知道大逆不道,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覆,她也不能不…緊緊抓住。

但也許是她低估了宋白硯的決心,沒料到自那日被押回房中後,她連日來卻連府門也出不去。不管在府中走到何處,她身後都有兩個武婢跟住,更別提青竹,時時刻刻註意著她的動靜。

蘇懷月試了幾次硬闖,又與宋白硯吵了幾架,都無濟於事。

那時夏天已經快要過去,夜裏開始泛起寒涼。一場昭示著秋天即將到來的小雨過後,蘇懷月被發現渾身濕透暈倒在地,隨後發起了高熱。

宋白硯得知消息趕回來的時候,蘇懷月濕漉漉的衣物已被婢女換下,但尚且濕潤的頭發絲和凍得發紫的嘴唇,仍能讓他猜知發生了什麽。

蘇懷月蘇醒後,宋白硯吩咐青竹端來藥碗。

黑呼呼的藥汁散發苦澀氣味,一勺送入嘴中,蘇懷月忍不住把臉都皺了起來。

“老師,怎麽這麽苦?”

宋白硯深深嘆了口氣:“既然嫌苦,何必又去淋雨?”

蘇懷月不說話了,閉著氣將藥汁吞下。本著長痛不如短痛的想法,她從宋白硯手中接過瓷碗,捏著鼻子咕嚕嚕全都灌下。

宋白硯忍不住好笑,抽出手帕給她擦嘴。等他這個不省心的學生緩過氣來,果然第一句話就是:“先生,我要答應楊誠的條件。”

宋白硯:”為何?難道為了那個小女孩,你連自己的命也不顧了?”

蘇懷月擡眸,認真道:“先生你當時說什麽’天地君親師’,可先生你自己分明也不曾做到。明知道皇帝想殺我,不也冒著風險來京城救我了麽?難道那時先生就不怕自己觸怒皇帝麽?”

“那時先生為了學生不曾顧惜自己性命,如今學生也有了自己的學生,又怎麽能因為怕死就眼睜睜看著她去死呢?”

宋白硯默了默:“這是你的心裏話麽?”

蘇懷月摸了摸鼻子,點了點頭。

“倘若先生不肯呢?”

蘇懷月便又不說話了,忽而驚天動地地咳嗽起來,等到咳得告一段落,就眉眼濕潤地看向宋白硯:“先生…咳咳…學生這風寒…咳咳咳咳….什麽時候能好,都取決於先生一句肯不肯了。”

宋白硯為這拙劣的演技覺得好笑,又為蘇懷月這番不知死活的話覺得生氣,起身拂袖慍怒道:“你以為這樣便能威脅先生了麽?左右這條命是你自己的,你若不愛惜,難道還指望先生替你愛惜麽?”

蘇懷月垂著頭,將脖頸上那條含笑玉佩抽出,低聲道:“學生知道了。左右這條命本來就是先生救回來的,先生做的決定,學生怎敢置喙?只是將來總歸無命再佩這玉玨,如今便先還了先生罷。”

她將那玉佩遞過來,眼神一如當時她接過玉佩時那樣巴巴地望著他。

宋白硯沒接,覺得自己當真是被這個不懂事的東西氣得七竅生煙。但因著蘇懷月可憐兮兮的神情,他竟又舍不得用重詞訓她。

幾日後他在政事堂議事時仍舊還為此事心煩意亂。他不知蘇懷月是否真正敢用“死亡”同他置氣,但他無力地發現,其實是他更加不敢冒這個風險。

倘或蘇懷月真為此事出了什麽意外,他有何顏面九泉之下去見綠石先生?

“宋丞,宋丞?”同僚的聲音忽而在耳側響起。

宋白硯驚異回神,這才發現滿屋子的人都在等著他的回話,而他完全不知皇帝方才問了什麽。

皇帝並未責怪他,話題緊接著轉去了別處。

議事結束後,他留下告罪:“臣為瑣事煩心,懈怠了職責,還請陛下責罰。”緊接著又恭敬問皇帝當時說了什麽。

”難得見到宋卿也有走神的時候。”蕭聽瀾輕呷茶盞,淡淡道,“朕不過見你面露沈思,以為你對審查楊誠一案有了什麽新的想法。”

自那日楊誠遇見蘇懷月,到如今也有小半個月。這小半個月以來,楊誠受盡折磨,但竟一直堅持不曾開口。

蕭聽瀾那時說了個“允”字,自然便是同意令蘇懷月入局,但卻被宋白硯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硬姿態拒絕了。

他像抱窩的老母雞一般將蘇懷月牢牢護在翅膀之下,蕭聽瀾雖為皇帝,但也覺得暫且沒必要因為此事與他翻臉,當時便也沒有強求。

但未料到這件事拖到現在仍舊陷入僵局,蕭聽瀾不免又覺得是時候讓蘇懷月參與此事。如若宋白硯識相,倒可避免一場也許不那麽體面的君臣相爭。

宋白硯當然聽出皇帝的言外之意。

一面是天子的施壓,一面是學生的不懂事,宋白硯沈默良久,終於嘆了口氣:“承蒙陛下信托,微臣近日也在重新考量楊誠一事。不敢欺瞞陛下,微臣的學生與楊家那小女兒交情匪淺,近日以自己性命相逼,要微臣答應允她入局吶。”

便將蘇懷月淋雨發熱一事約略說了。

以自己性命相逼?

蕭聽瀾眼前浮現出蘇懷月的臉來,心中忍不住想道,看長相倒著實料不到也是會做出如此蠢事的性格。

便聽宋白硯接著道:“也是微臣無能,竟在她這威脅下亂了方寸,因而今日方在禦前走神。微臣以為,倘若真無別的法子,也只能姑且叫微臣的學生試一試了。”

蕭聽瀾瞇著眼又看向宋白硯。

都說一個巴掌拍不響,此言誠不我欺。要不說這麽蠢的法子還能奏效了,原來真也有人吃這一套。

不過這件事到底還是以比他預想中更為輕松的方式解決了,蕭聽瀾還是笑了笑:“宋卿倒是特別疼愛這個學生,是為了蘇忠文的托付麽?”

宋白硯一怔。

他確實為著蘇忠文肯將《綠石紀聞》寄給他一事,深感蘇忠文對他的知己之意,因而收到沈千意來信後,忙不疊下山來救一救那孤女。

可綠石先生其實並未就女兒一事托付於他,他下山後助那孤女安頓下來,便也算盡了自己一份心力,完全沒必要為了楊誠一事焦頭爛額。

如今心甘情願深入局中,他究竟是真的怕九泉之下無顏面對蘇忠文,還是…

他心中重重一跳,剎那間千頭萬緒,竟是口不成言:“微臣…微臣是為了…”

便聽上頭又傳來天子的聲音:“宋丞還未娶妻罷?倘若此事順利結束,朕倒可以賜宋卿一道恩旨。”

宋白硯茫然擡頭:“陛下的意思是?”

蕭聽瀾淡淡道:“曾有人同朕說,宋卿與那蘇家女郎才女貌,倒不失為天造地設的一對…”

“朕的恩旨,便是如此。”

宋白硯本就還沒理清個頭緒的腦子“轟”然一聲,剎那間炸成漫天飛羽,整個人茫然地近乎驚慌失措起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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